石刻文献中的传抄古文

石刻文献中的传抄古文

撰文/冯先思

1925年，王国维先生在题为《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的讲演中说：“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见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此四者之一已足当孔壁、汲冢所出。”近百年来，我国的考古事业有空前的发展，地下文物不断出新，上述格局已有一定变化。特别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战国、秦汉竹简帛书的大量出土，已经使得我们对先秦秦汉历史的认识大大改观。特别是上博简的《周易》、清华战国简的《尚书》、郭店楚简的《老子》、马王堆帛书《周易》《老子》、北大汉简的《老子》《苍颉篇》等古书的出土，其价值不在孔壁、汲冢之下。这些新材料的发现对我国上古史、思想史、古文字等学科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因为这些简牍帛书的出土，我们可

以看到战国时人亲笔书写的文字，距离上一次战国竹简的发现（即晋代发现汲冢古书），其间相隔一千多年。王国维通过对比各种出土文字资料，发现战国时代东方六国的文字和秦国文字有很大不同，他认为战国时秦国用籀文而六国用古文（参《观堂集林》卷七），这里的“古文”并非我们日常所说的文言文，而是指《说文解字》、三体石经以及宋人所编《汗简》《古文四声韵》之中所保存的六国文字。

秦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东方六国的文字大多废弃不用。现在我们所熟悉的隶书、楷书多从秦系文字演变而来，但六国文字并未就此消亡殆尽。西汉时，刘向《战国策书录》就指出，他所见到的多种《战国策》写本之间文字差异较大，“本字多误脱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现在看来，这反映的正是六国文字与秦文字之间的差异。东汉末年，这些宫廷藏书多数毁

石刻文献中的传抄古文99

于战乱。曹魏时将当时还幸存的《尚书》《春秋左传》镌刻于石碑，树立在首都洛阳太学门前，供天下读书人阅览（参《洛阳伽蓝记》）。这些石世称“三体石经”。其中的古文，就是后世传抄古文最重要的源头。

但是这些古文书写的经书，并未因为镂于金石而传之久远。晋代永嘉之乱，洛阳遭受战争破坏，这些石碑也遭到损坏。北魏时期，其中一部分碑石竟然被当地拿去建造佛塔，剩下的也埋没在草莽之间。后魏末年，迁都邺城，石经也随之迁徙，经过一座桥时，不巧遇到河岸崩塌，石碑大部分沉没河中。北周时，这些石经迁回洛阳。隋代末年，又迁往长安（参《资治通鉴》《隋书·经籍志》）。不久隋代灭后来竟拿来营造宫殿，用作柱础，实在令人叹惋。直到唐代贞观年间，魏徵才收拾残石，置于秘书监内，已经十不后，石经遂不知所终。到了晚清光绪年间，洛阳曾出土石经残石，才算是重见天日。初年，距上次出土地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三体石经。其中一块正好可以和上次发现的缀合，实在难得。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西安也两次发现石经残石。晚清出土的这些三体石

经拓本，大多收入孙海波所编《魏三字石经集录》（参赵立伟《魏三体石经古文辑证》）。

《隋书·经籍志》记载梁代有三卷。梁代藏书传到唐代，损失很多，唐人所见三体石经仅有梁代的一半。王国维认为梁、唐两代所传三体石经当为拓本。不过这些拓本并未秘藏宫廷之中而不为世所知，因为其中有古文、小篆等书体，古雅可爱，正是研习古文、小篆书法的绝佳范本，所以宫廷书手多所传习。《新唐书·选举志》上记载：“凡书学，石经三体限三岁，《说文》二岁，《字林》一岁。”可见秘府所藏拓本中的古文字体，已经逐渐走出宫廷，流行于世。秘府这些拓本后来也渐次散佚，流传到五代时秋》经拓本十三纸，亦已弥足珍贵；宋人所见，已仅是摹本。现存唐代石刻有些就用古文书写。最出名的莫若影印出版。此外，还有瞿令问书《窊尊铭》《阳华岩铭》。其中《阳华岩铭》用三种书体书写，书写格式正是模仿三体石经。

北宋初年，郭忠恕以擅长书写“古文”而闻名，现在还能看到他用古文书写的石碑《三字阴符经》，此碑各字

《尚书》十三卷、《春秋》十二碑用古文、小篆、隶书三种字体书写，体石经

“开元”小印的《春亡，战乱之中，这些石经也无人过问，期仅仅剩下带有

，此碑的拓本，近年故宫已存一（参《隋书·经籍志》）。唐亡之《碧落碑》

100文史知识 2015.5

三体以品字式排列，上面是篆书、下面两个小字分别是“古文”和隶书。他一生致力于搜集“古文”，当时已经不可能见到石经原石，就是拓片也仅仅见到摹本，所以只能取材于古代典籍、石刻所记载的古文，按照《说文》部首顺序，编为一书，定名《汗简》。后来夏竦又增补一些内容，按韵重编，定名《古文四声韵》。宋代以来，这种传抄古文的汇编本，一直续有增订，比如宋《集古文韵》、元《集篆古文韵海》《增广钟鼎篆韵》、明《六书通》、清《增订六书通》等书皆是。

作序时说：“古籀废绝二千年，至于今日，孰从而极其变哉。《说文》所载重文，后人或有增加，真伪参半。郭忠恕《汗简》所辑，皆汉唐六朝文字，点画为表里，其谬则同。所谓商周遗迹无有也。”可见清代学者认为《汗简》一书所收录的字形，不少与《说文》不合，亦与当时所见出土的金文有一定差异，所以难免起后人之疑。但自战国文字研究发达以来，特别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大量战国竹简出土，其中有些字形就见于《汗简》等书。比如郭店楚简《六德》中昆弟之“昆”写作“

”，这种写法即与《汗简》昆字古”相同；郭店楚简《老子》中

有一个“拔”字写作“”，作两手拔

木之形，这与《古文四声韵》所引《古老子》拔字“

”恰好一致。诸如此

类，还有很多。足见宋人所集古文绝非向壁虚造，当是渊源有自。而且这些古文材料都有释文，无疑是解读战国竹书文字的重要参考。

安徽大学徐在国教授汇编敦煌隶古定《尚书》残卷、《说文》《玉篇》、佛经音义、《龙龛手镜》中所录古文材料，并予以疏释，写成《隶定古文字疏证》。后又将《汗简》《古文四声韵》以及一些出土资料中的“古文字编》，颇便查找“古文”写法。此书所收石刻资料有孙海波《魏三字石经集录》、日藏三体石经、《碧落碑》、瞿令问书《阳华岩铭》、郭忠恕府君墓志盖、宋魏闲墓志盖、金虞寅墓志盖。《传抄古文字编》所录唐五代石刻有两种，宋代有五种。

石刻材料中，还有唐人瞿令问所书《窊尊铭》碑，此石在湖南。嘉庆年间为雷所击，有一定程度损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二十七册收录此石拓片，然已漫漶不清。陆征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六十收有此石摹本，甚为清晰。另有大唐开元十三年（725）王庆墓碣（参《山西碑

潘祖荫给吴大澂《说文古籀补》文”材料，汇为一编，编成《传抄古

不真，诠释不当。夏竦《四声韵》相《三体阴符经》、宋古文砖、宋中山刘

文“

石刻文献中的传抄古文101

碣》，96页），有“唐古（故）处士浙江宁波阿育王寺舍利殿前立唐大和七年（833）《阿育王寺常住田碑》，碑额有“阿育王寺常住田碑”八字（参《唐碑百选》，320页）。

2010年河南郑州黄岗寺村发掘一宋墓，出土宋元祐四年（10）贾正之墓志一方。全文426字，以传抄古

字公直，北宋名臣范仲淹外孙（图见此外，宋代墓志盖、碑额也有用传抄古文书写的，如2006年9月成都市成华区青龙乡东林村“东林花园”第八号墓出土宋嘉祐七年（1062）天水赵府君墓志一方（参《成都出土历代墓铭券文图录综释》，128页），有“赵府君墓铭”五字。宋代石刻中还有几

。王君之碣”八字，即用“古文”书写。《中原文物》2013年第1期，9页）

兹列表如下：文书写，墓志中以此为最。贾正之，例传抄古文，

名称

奇兽岩铭宋故朱府君墓志元丰敕封顺应侯牒碑

年代释文著录

宋治平四年（1067）奇兽岩铭《湖湘碑刻一》，109页宋元祐七年（1092）宋故朱府君墓志铭《宁波碑铭撷英》，11页宋元符三年（1100）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敕封顺应侯碑石刻拓本汇编》41册，21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敕赐葆真观记石刻拓本汇编》41册，172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游公墓记石刻拓本汇编》42册，100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荣事台记石刻拓本汇编》42册，128页

《陕西碑石精华》198号，创修孚泽庙记

222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宋故通判赵公圹志石刻拓本汇编》44册，63页

敕赐葆真观记宋大观三年（1109）

游师孟墓志宋宣和元年（1119）

荣事台记创修孚泽庙碑记

宋宣和四年（1122）宋靖康元年（1126）

宋故通判赵公圹志宋嘉定十七年（1224）

金代传抄古文以金明昌六年（1195）党怀英书《王安石诗刻》字最多，石在山东济宁，录王安石诗四首。党怀英为金代著名书法家。此石

小篆笔法。1995年3月，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潞灌乡孙龙村发掘一金墓，其中出土金皇统二年（1141）墓志一方，志盖上书“金故奉议郎致仕韩公

不纯为传抄古文，中间杂入石鼓文、墓志铭”十二字（参《沧州出土墓

102文史知识 2015.5

志》，59页），其字与前述虞寅墓志盖笔法近似。金代石刻中还有一些碑

名称妙空禅师塔铭妙行大师渰公塔铭故戒师宬公塔铭安藏功德记志智禅师碑博州庙学碑京兆府学教授题

名记西安府学改建题

名碑

年代

金皇统二年（1142）金贞元四年（1156）金大定五年（1165）金大定十二年（1172）金大定二十年（1180）金大定二十一年

（1181）金泰和六年（1206）金正大二年十二月

（1226）

额用传抄古文，兹列表如下：

著录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妙空禅师塔铭石刻拓本汇编》46册，20页

□□妙行僧录塔铭《山西碑碣》，241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故戒师宬公塔铭石刻拓本汇编》46册，86页

《宁夏历代碑刻集》，50

安藏功德记

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故妙行大师龢尚碑铭石刻拓本汇编》46册，143页

《金代书画家史料汇

庙学碑阴之记

编》，167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京兆府学教授题名记石刻拓本汇编》47册，99页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

改建题名之记石刻拓本汇编》47册，144页

释文

元明而下，石刻、书法、玺印亦间有以传抄古文书写，文献浩瀚，难可穷极。其中最著者莫若陕西周至县楼观台元古文《老子》碑，全碑录《道

《传抄古文字编》所收录的“古文”材料极其丰富，堪称集大成之作。但是石刻文献中的“古文”资料，该书仅收录不超过十件。上述

德经》五千言，字形奇古，叹为观止。二十多种石刻文献，时代从唐至元，“古文”字形的自唐以来，所谓古文已如篆书那样，都或多或少地保留了只是一种装饰性的美术字，为文人雅士所青睐。其中所附载的战国文字信息，古人自然不会确切了解，只能将信将疑。在没有大量发现战国文字资料这种字体传习不绝，不少印鉴、题铭即用此体，足为艺苑增辉。

写法，都是《传抄古文字编》所遗漏的。我国历代石刻文献非常丰富，本文所采录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全面搜集石刻文献中的“古文”资料，还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的时代，仅为玩赏之资。宋金以来，有待于我们将来不懈的努力。石刻文献中的传抄古文

103